吕林素,博士,研究员,自然资源首席科普传播专家,长期从事宝石学、矿物学、岩石学、矿床学方面的研究、展陈设计、科普宣传工作,中国地质博物馆岩石矿物研究室原主任,现聘为四川文化艺术学院教授。
煤炭是地球上蕴藏最丰富、分布最广的化石燃料。工业之前,人类在三四百万年演进过程中,薪柴与火的相遇开启了首个能源时代——薪柴时代。此间人类能够掌控的能量,主要是薪柴这类生物质能,即第一代主体能源,而作为非主流的煤炭也是其有益补充。特别是我国宋朝的“柴荒”,曾使得深埋于地下的煤炭获得了极大的发展机遇。于是煤炭的应用便进入了大众视野,也进入了“寻常百姓家”。
煤炭被历代文人墨客赞叹,“投泥泼水愈光明,烁玉流金见精悍。”(北宋·苏轼《石炭歌》),赞美煤的品质上乘;“何年下掘得石炭,劫灰死凝黑龙骨。”(元·刘崧《石炭行》),描写了开采煤炭的危险与艰辛;“凿开混沌得乌金,藏蓄阳和意最深。”(明·于谦《咏煤炭》),将煤炭比喻为朴实无华的“乌金”(即“黑色金子”),燃烧自己,奉献光和热,因而有“太阳石”美称。
随着第一次工业(18世纪60年代至19世纪40年代)兴起,以蒸汽机的发明和使用为标志,工业用火成为主流,低热值的薪柴难以满足巨大的能源需求,而以高热值著称的煤炭成为第二代主体能源。正是“煤炭与蒸汽机”邂逅,实现了人类第一次能源转型,即由薪柴转向煤炭的飞跃,使人类缓慢进入了第二个能源时代——煤炭时代。
上古时期,煤炭能燃烧是如何被发现的?煤炭又是如何被获取的?在中国,无论是“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”传说(《列子·汤问》《淮南子·览冥训》),还是“老君爷耯[(huò),古同“获”]煤”——静乐(盛产煤)传说,抑或是“老君爷种煤”——襄垣(古邑煤乡)传说,都主要发生在今山西境内——“乌金之乡”。无独有偶,女娲氏“炼石补天,抟土造人 ”是河北邯郸涉县中皇山传说(这里有始建于北齐时期的娲皇宫——被誉为“华夏祖庙”);“老君赐煤”是河南中岳嵩山传说。从这些关于煤炭的神话传说中可以寻找蛛丝马迹,进而揭开人类获煤烧煤的神秘面纱。
目前,流传最广、影响最大者当数山西的“女娲补天”传说。其一,史料为据。明代平定知州陆深在《河汾燕闲录》中考证:“史称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,今其遗灶在平定之东浮山。予谓此即后世烧煤之始。”推测阳泉市平定县的东浮山,即为女娲炼石之处,这应是烧“煤”的开端。其二,碑刻为证。东浮山娲皇庙中还存有陆深的《浮山遗灶记》碑刻,显示女娲补天所用的五色石,即用当地之煤作燃料炼就。其三,塔火习俗。因煤而盛、因炭而旺的山西特有民俗——盛行千年之平定元宵塔火,又称“棒槌火”,更是意在沿袭“女娲炼石补天”的壮举。看来传说中的“三皇五帝”时期就已经开始烧煤了。
不过,5000多年前的炎帝,利用煤自燃特性(特指煤不经点燃而自行着火的现象)将生食烤熟,说明煤是古人在用火过程中被发现并逐步被认识的。正如东晋王嘉《拾遗记》载:“此石出燃山,……昔炎帝始变生食,用此火也。”因此,“炎帝为火师”,并以火得王,更被尊为“火神”。煤本身是一种可燃物,优质煤更易燃,如贺兰山煤层自燃,从清朝至今燃烧300多年而不灭。
还有,“老君爷”即“太上老君”,是道教“三清”中的道德天尊。“他用的是八卦炉,烧的是太阳石。”所谓“太阳石”——“此乃太阳神提炼的大地精华”,这应是对煤的最高褒奖。因此,太上老君不仅被誉为“山西煤窑神”[怡安《中华民间经典故事会·窑神爷:土特产传说》(2010),中国境内现存最大的老君庙就在阳泉市郊],而且被誉为煤炭行业的保护神——“窑神爷”。
从全球煤炭资源,中国煤炭储量位居世界第二,仅次于美国,中国还是世界第一产煤大国和煤炭消费大国;山西煤炭资源位居“全国之冠”,素有“煤海”之称,更是被誉为中国煤炭的“定海神针”。从人类文明与华夏文明看山西,山西的西侯度文化遗址是人类文明的第一把圣火燃起的地方;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、炎帝在山西生活过,山西有“华夏文明摇篮”之誉。这或许就是有关煤炭的神话传说在此诞生的物质基础与文化基因。
远古时代,煤炭究竟是何时被发现的?何时开始被用作燃料的?目前尚难给出准确答案。煤炭的开采和利用情况又是怎样的呢?这些疑问都可以从考古发掘中去发现端倪、找寻实物证据。
发现煤炭 在辽宁新乐古文化遗址中,发现了精美的煤精制品(经鉴定为抚顺煤精,碳-14同位素测得距今约7250年),同时还有不少煤块,然而并未发现明显的将煤用作燃料的痕迹,或许当时的新乐人只认识与煤共生的煤精这种有机宝石,尚未认识到煤的可燃性能,不过这却是我国最早发现煤的见证。
商“煤为薪” 在新疆伊犁的尼勒克吉仁台沟口遗址——青铜时代晚期的聚落遗址,发现距今3600年的用煤遗迹,不仅有灶(火塘)、灰坑,而且有大量燃烧过的煤灰和煤渣、未燃尽或未燃烧的块煤、煤堆和煤矸石等,还有冶炼遗迹——坩埚、炼渣、风管和陶范等,历时600年之久,所用之煤应来自遗址附近露天煤矿。证实那时的吉仁台沟口人就已充分认识到煤的燃烧特性,并广泛用于炼铜冶铁(出土的铜刀和铁块为证)、防潮干燥(层层铺撒于室内地面的煤灰和煤渣为证)等生产生活中,尤其对我国新疆乃至中亚冶金史意义重大。
铁骨 山东济南市章丘区平陵汉初冶铁遗址(当时的冶铁中心),发现煤块、煤渣及经加工制成的煤饼。河南更是发现了数十个汉代冶铁遗址,著名的有巩义市铁生沟遗址、郑州市古荥镇遗址和南阳市瓦房庄遗址(迄今为止发现的中国古代最大的冶铁遗址)等,均临近宜阳——如今的产煤和产铁大县。可贵的是,洛阳市吉利区一座大约为西汉中晚期墓葬中,出土的冶铸铁用坩埚的内、外壁和底部,附着熔炼后残留的铁块、炼渣、煤块和煤渣。这都足以证明西汉时期山东、河南一带就以煤作燃料冶、铸铁了。
汉瓦宋瓷 河南堰师——汉魏洛阳故城发掘出东汉烧煤瓦窑遗址群,无论是在窑址火膛和灰坑中,还是在附近的废弃堆积层中,都发现了大量煤渣或煤渣堆积,表明它们均以煤作燃料,似乎直接使用散煤,且用量很大,是迄今发现的较早用煤烧制砖瓦的例证。更神奇的是,宋代煤烧瓷窑址发掘出20余处,著名的有河北曲阳定窑址和邯郸磁州观台民窑址、河南宝丰汝瓷官窑址和禹县钧窑址、陕西铜川耀州窑址等,其宋代地层内普遍发现煤灰、煤渣、未燃烬的煤核、原煤块,以及碎木炭和草木灰,说明当时烧窑燃料以煤炭为主,兼有木炭。
焦炭冶铁 研究表明,用煤炼铁,铁中含硫量增高。最具代表性的铁铸件莫过于河北沧州铁狮“镇海吼”,重达32吨,铸造于公元953年,已被确认用煤冶炼铸造而成。宋代以来,我国更是出现了将煤炭炼成焦炭来炼铁,比用原煤含硫量低。譬如,河北峰峰矿区观台镇的三处宋元时期炼焦炉遗址——著名的六河沟煤矿所在地,盛产焦煤,其传统土法炼焦延续至今;广东新会的南宋咸淳年间(公元1270年左右)炼铁遗址中出土有焦炭。令人感叹的是,焦炭炼铁好处多,不仅提供热源,还兼具还原剂、骨架支撑和供炭三大功用。
唐宋采煤 唐代以前或以露天采煤为主,至宋代才大规模采煤,地下采煤相应增多。河南密县苇园村发现一处唐代采煤古矿井——有竖井和斜井之分,这是迄今发现最早的比较正规的唐代地下煤矿遗址。河南禹县神垕[(hòu),古同“厚”]镇发现一处北宋地下煤矿遗址,而神垕镇又是宋代“五大名瓷”之钧瓷的故乡,当时烧造钧瓷之煤当取自此古煤矿。最值得一提的是,河南鹤壁的宋代采煤遗址,圆形竖井深约46米、直径2.5米,古巷道4条、全长约500米、采煤工作面10个,油灯照明(百余个灯龛);还有铁铲、木制辘轳、柳条筐、扁担、石砚及瓷器等采煤工具和用具;采煤时先内后外逐步撤退,还有排水系统;附近的鹤壁集瓷窑遗址,或用此处所采之煤烧瓷。这是一座北宋时期的大型地下煤矿,更是我国乃至世界迄今发现的技术设备先进的一处古代采煤遗址。
总之,我国早在7000多年前就发现了煤,采煤为薪并炼铜冶铁可能最早始于商代初期,大量用煤炼铁、制砖瓦或许始于秦汉(古语云:“秦砖汉瓦”,至少可以说明秦汉时期已经足以烧制品质精良的砖瓦)。宋代以降,开始大规模采煤用煤,首创了焦炭炼铁,还拥有当时最先进的采煤技术。应该说,这些考古实例或历史遗存,是我国灿烂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,对于用煤作燃料取暖做饭、炼铜冶铁、烧陶制瓷的历史记载缺环,无疑起到了补史证史的作用,尤其是煤饼和焦炭的发现和应用,在我国煤炭史和冶金史上都具有重要意义。
煤,从火,某声,俗称“煤炭”;其英文名称为coal,意指“一块燃烧着的没有火焰的炭(古英语中写作col)”或“燃烧(同glow)”。至于中文涵义——本义指烟灰,从前用松烟制墨,故引申指墨。譬如,唐代刘禹锡《畲田行》诗云:“红烟远成霞,轻煤飞入阁。”南宋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载:“中官欲于苑中作墨灶,取西湖九里松作煤。”然而,现代将煤定义为一种富含有机质(高于50%)的固体可燃有机岩,主要是由远古陆地植物遗体转变而成的碳化化石燃料。这不同于它的近亲——石煤,即由菌藻类等生物遗体构成,灰分大于60%,类似于劣质煤。其实,古代的煤与石煤不分家。
煤名演变 我国历代对煤的称呼不一,并不断演变:先秦时,称“石涅”(《山海经》,据章鸿钊考证,“石涅”即煤);汉代,称“铁炭”(西汉·桓宽《盐铁论》);三国至晋代,称“石墨”(西晋·陆云《陆士龙集》,此“石墨”指“煤”,与今天所说的石墨矿物——一种化学成分同金刚石的结晶碳,不能相提并论)或“然(同燃)石”(西晋名臣张华称之,转引自明·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)或“焦石”(《拾遗记》);南北朝至元代,称“石炭”(南朝·雷次宗《豫章记》;南朝·徐陵《春情诗》;北魏·郦道元《水经注》;《隋书·王劭传》;唐·贯休《寄怀楚和尚二首》;北宋·苏轼《石炭歌》;元·刘崧《石炭行》);明代,始称“煤炭”或“乌金”[于谦(1398—1457)《咏煤炭》]或“煤”[陆深(1477—1544)《河汾燕闲录》]。
——煤之称谓 “煤炭”或“煤”这一称谓,应是明代的于谦或陆深率先使用的。尤其是《河汾燕闲录》明确指出:“石炭,即煤也,东北人谓之楂,南人谓之煤,山西人谓之石炭。”并非网传“一直到明代李时珍(1518—1593)的《本草纲目》中,才首次被使用”,也并非“直至清初顾炎武《日知录》中方称其为‘煤’”。不过,《本草纲目》的“石炭”条目下,确有“煤炭”“石墨”“铁炭”“乌金石”“焦石”等别名。此外,唐代时,日本僧人圆仁在《入唐求法寻礼行记》中提到山西产“石炭”,这或许是日本至今将煤称为“碳”的缘由。
记述煤炭 我国最早的地学著作——《山海经·五藏山经》记录了煤的地理分布——三座产“石涅”(即煤)的山,分别是《西山经》中的“女床之山”(今陕西凤翔的岐山)、《中山经》中的“女几(或凡)之山”(或在河南宜阳;或在蜀郡——今四川双流的女伎山)和“风雨之山”(今陕西南部与川陕交界的巴山山脉)。今陕西、河南、四川等地确实盛产。